更新時間:2023-02-16 17:05:20作者:佚名
嘗讀劉心武先生所著的續紅樓夢,書上將林黛玉的結局寫為投湖自殺——這只是現今紅學界呼聲頗高的一種結局。而其主要的根據則來自于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嘆惋凹晶館聯詩悲孤獨》中黛玉與湘云的節日聯詩,湘云吟的一句“寒塘渡鶴影”和黛玉所對的“冷月葬花魂”。讀到這些探佚文章時常常倍感不適,投湖的結局對于林黛玉來說實在過分倉促。“冷月葬花魂”一句顯然是林黛玉個人形象的一個重要縮影,只是其個人命運的一句重要詩讖,雖然個人覺得在曹雪芹筆下,借林黛玉之手寫出的諸多詩篇中,《葬花吟》是當之無愧的無冕之王。無論是從哲學視角還是思想情感,這一首詩近乎完整并且完美地表現出了“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以及在其中喘氣而領會之的寶黛的痛苦與徒勞。
而在甲子本的《石頭記》中,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回末的脂硯齋判詞中便寫道,“埋香冢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由此可知,《葬花吟》預示著書中包括林黛玉自己在內的各男子的最后命運。正如額駙明義在《題律詩十二首》中所言“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因此個人覺得要想解讀出林黛玉在八十回以后的命運,也就繞不開對《葬花吟》的解析。而在紅學領域對于《葬花吟》作為詩讖的研究并不多,所以本文企圖從詩中的一些隱喻入手,由這種隱喻來構建林黛玉的心里世界及探討她的個人命運。
一、落花顯而易見的是統領這首詩的一個隱喻便是落花。在前八十回中,一共有兩次對林黛玉葬花的描寫。第一次出自第二十三回,發生在寶玉等人住進大觀園的第二年的“三月中浣”,即正月上旬,通過寶黛兩人的談話轉述了她葬花的過程,在此次黛玉所葬的是桃花。也正是在這三天里寶黛共讀《會真記》、黛玉初聞《牡丹亭》。而第二次,也就是黛玉吟出《葬花吟》的時侯,發生在第二十七回,八月二十六日,和第一次隔了一個多月。此日是夏至春分——周汝昌先生曾證立秋即寶玉生日,個人覺得有待定奪——黛玉所葬的是鳳仙葡萄等初春之花。值得留意的是葬花的描寫并非曹公所創,明朝的唐寅即有“盛于錦囊,追贈藥欄東畔”事,曹寅還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句子(引自蔡義江《紅樓夢詩歌曲賦鑒賞》)。《葬花吟》的開篇數句靈感來自于古代作家劉希夷的《代悲黃芩》:西安南郊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西安父親惜色調,坐見落花長嘆息。明年花落色調改,今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弄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近,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藍顏子,應憐半死黃芩。此翁白頭真可悲,伊昔藍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衛尉池臺文錦繡,元帥亭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戀,三春行樂在誰邊?婉轉黛眉能幾時?須臾皓首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兒悲。(而劉詩又可溯源到清朝的樂府詩《董奇花》)劉希夷的這首詩借詠史樂府《白頭吟》的舊調,用落花這一隱喻造就出了一位白發奶奶從“紅顏美少年”到“半死黃芩”的人生軌跡,用極其鮮明的對比表現了時光易老的人生慘劇。而有趣的是,這首《代悲黃芩》竟然成了作家劉希夷本人的詩讖,據傳由“年年歲歲花相同,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句詩引發了其舅宋之問對他的虐待,“如《大唐新語》《本事詩》所云,作家自己也認為這兩句詩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即何謂‘詩讖’,一年后,作家顯然受害,應了何謂“詩讖”的說法。”(引自百度百科)而林黛玉的《葬花吟》與這首詩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同樣是借落花來表現人生苦短,《葬花吟》卻上升了一個高度,不再是只是感慨歲月逝去,林黛玉直接向下天發問“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是一種跳脫痛楚的覺醒與反抗!87版衛視電視劇《紅樓夢》的詞曲王立平先生曾言,黛玉并非在低頭葬花,而是在仰首問天。而和劉詩一樣,落花也直接象征著人物的結局——“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意喻大觀園中諸女孩最終難免“花落人亡”的命運。
在林黛玉吟出這首詩的時侯,她葬的是鳳仙花和葡萄花,而她卻在詩中用“桃李”這類象征著年青貌美的男子的隱喻,十分明晰地將落花象征的對象對準了包括自己在內的紅樓諸艷。但值得留意的是,在此詩中,林黛玉,或曹雪芹,另外又談到了“隨花飛到天盡頭”,到天盡頭的“香丘”中去。而回末的脂批中提及“埋香冢”——即“香丘”——乃“諸艷歸源”。諸艷歸源就是太虛幻境,太虛幻境就是警幻仙子的住所,警幻仙子就是秦可卿,這么,秦可卿的住所客廳就十分值得留意了。并且在第五回中,曹公十分生硬的描寫了秦可卿廚房十分奇怪的布置(見右圖),而秦可卿頭上還有好多謎團值得研究,此處尚且不表。
(圖源《卞藏脂本紅樓夢》)
由此可知諸艷的結局難免時是春盡藍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而“世外仙姝”林黛玉,必須是能免“污淖陷渠溝”,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林黛玉的保持質潔的方法便是死亡。“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另有隱居的看法見第四部份)對于黛玉為什么而死,那就有必要溯源一下絳珠仙草下凡的緣由。在開篇第一回中便坦言絳珠仙草下世為人是為了“但把我此生所有的淚水還他葬花辭最后一句,也還清得過他了”,誠如周汝昌先生所言,“絳珠”即為“血淚”,所以林黛玉是“淚盡自盡”,在《葬花吟》也直接提及了“血淚”:“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此處也用到了娥皇女英和杜鵑啼血的典故。而淚盡,便是因為寶黛因某些誘因常年分離,這在上面的部份會細講。
二、燕子在林黛玉的諸多詩文中有許多重復出現的隱喻,例如說桃花,杜鵑鳥,毛竹,以及第四部份要提到的隱者等等,而且燕子這一隱喻,卻只出現在《葬花吟》中過。先從所有唐代散文說起,右圖引自王向峰《燕子的隱喻與象征》:
“燕子居巢,正常的狀況都是三棲的,并且雙雙起舞,嗚咽和藹,這是幸福安樂之家,一種慵懶的確證,但也給離散的家庭增添了許多反差的孤獨覺得。”現在再來看《葬花吟》中的燕子:“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今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獨居也傾。”這幾句其實是在呼應《好了歌注》,可以看作是對整部小說的一個點題。在這首詩中的燕子隱喻應當是象征著離別和橫禍。當燕子今天再度歸來時,原本的香巢卻已傾。要留意的一個細節是此處的燕子并非僅僅林黛玉利用的一個隱喻,在瀟湘館里,是有燕子巢的。只是在第二十七回中,黛玉對紫鵑說,“看那大燕子回去,把竹簾放出來,拿雙子倚住。”因此這首詩中的燕子也不僅僅一個隱喻這么簡略。蔡義江先生曾猜想“三月香巢已壘成”可理解為寶黛兩人的婚期在某年的夏天早已定下,然而后來賈府便受到橫禍(引自蔡義江《紅樓夢詩歌曲賦鑒賞》)。可以繼續合理地猜測在后四十回中,賈寶玉由于某種誘因離開了大觀園——而且是離開了一大段時間,極有或許是和鳳姐一起回到金陵避禍,而林黛玉由于某些誘因無法離開,這段時間印證了詩中的“明年深閨知有誰”,而在這常年的離別中,林黛玉感受到了更深刻的“風刀霜劍嚴相逼”,也在這段離別中淚盡自盡,正如寶玉所說“將來亦到無可追尋之時”。
87版的電視劇將寶玉離開的成因翻拍為隨軍抵達西海,并在途中沉沒失蹤,并輔以了程高續書中的焚稿斷多情,也不失為一種較為貼切曹公本意的解析。個人覺得林黛玉詳細的身世不會是自縊,如前文所言,一些專家按照“冷月葬花魂”推測她投湖自殺;還有專家按照她的供詞“玉帶湖邊掛”推測她自殺墜樓,并且有索隱派由此推斷林黛玉暗指崇禎;但若果從林黛玉的個性來看,她并不會選擇舍棄生命,而是在周遭污淖環境的壓迫下依然堅持高潔,最后悲哀地邁向死亡。試想一個連落花都不舍得蔑視的男子,如何會殘酷地自絕于世?另外有一點與燕子并無太大干系,但也值得一提。第二十七回的判詞名《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第一次,只是全書絕無僅有的一次,用趙飛燕來形容林黛玉。“楊妃”指楊永嘉,在上面的第三十回中寶玉將寶釵稱作楊妃,寶釵立時“大怒”。而對于趙飛燕前八十回中并無直接提到,只有在秦可卿的房間里有著“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和茗煙帶回去的一些小說里提及過“趙飛燕”。雖然十分奇怪的是曹公居然會拿野史上知名的兩位禍水藍顏來形容林黛玉與薛寶釵,個人覺得他的用意應該不會只限于用一胖一瘦來象征黛玉和寶釵進而指出二人的對比。這以后的蘊意有待考證。
三、風霜刀劍向來為諸多紅學家注重的一句詩便是“一年三百六三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通常的探討便是說黛玉在賈府寄人籬下,遭到冷血無情的現實的常年虐待。并且假如探討一下,黛玉自從到了賈府后,在搬到大觀園之前經常和賈寶玉一起搬到賈母房里的碧紗櫥,在賈府中的地位應當是與寶玉平坐。其實是寄人籬下,黛玉原本又敏感易怒,多愁善感,而且在另外人的眼里,得罪林黛玉等于背棄了賈母,因此何謂黛玉飽受人情冷暖是無法設立的,畢竟黛玉甚或姑蘇林家的背景。在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一回故事中,林黛玉對周瑞家的輕笑道“我就曉得,他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失禮吧”,而周瑞家的聽了也只敢“一聲不言語”,此處甲子本批語中說“將阿顰天性從骨中一寫”。類似的描寫也有這些,例如在眾姊妹面前笑話劉姑姑為“母螻蛄”,在寶釵的生日席上刻意貶低寶玉等等表現都是她天性作祟。而之所以她能這么率真,便是由于賈母的溺愛和周圍下人的順承。賈母對于林黛玉的青睞和驕橫是直接表現下來的,從一開始林黛玉進賈府的更加照料開始,到后文的眾多直接描寫如第五回開頭十分明晰地交待了賈母有多憐愛黛玉:“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百般疼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弟弟倒且靠后。”這些描寫都說明黛玉在賈府里的生活起碼在表面上是受到關懷、寵命優厚的。為此“風刀霜劍”指的并不是黛玉當初的生活,而是作為一句遺詔暗示著黛玉在寶玉離開以后的生活。賈府結怨,賈母去世,寶玉驅邪,黛玉在大觀園里無依無靠,這時周遭的世態塵寰人情冷暖便是“風刀霜劍”。不得不提黛玉的另一首《秋窗風雪夕》和《桃花行》,以及《題帕四絕》等,便是風刀霜劍的最佳例證。寶玉的兩塊濕布作為寶黛兩人婚姻變化的線索,黛玉寫在濕布上的三首詩也預示了黛玉未來在風刀霜劍的環境中為知已受罪、償還淚債的結局。這幾首詩固然是在描寫黛玉當初的生活,然而就像草蛇灰線通常暗示著黛玉未來的命運,只是是一場鬧劇的間奏而已。
四、隱者隱者的形象在《葬花吟》中是十分坦率地提到的。因此在林黛玉的諸多詩作中,隱者的形象是最常用的隱喻之一。在《葬花吟》中,“杜鵑無語正黃昏,鳥啼歸去掩重門。孤燈牌樓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四句繪制出了一個茅舍而歸、離群索居的隱者形象。而在第三十八回中的三首《詠菊》《問菊》和《菊夢》中有多處提到隱者,如“一從陶令平章后”“憶舊還尋陶令盟”便利用了陶淵明的典故,在《問菊》一詩中,更是直接地寫道:“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此處“偕誰隱”的答案很顯著就是寶玉。因此如前文所言,寶黛將要有一段常年的離別,在這一段離別當中黛玉孤苦的生活自然是難以實現偕寶玉隱居遁世的心愿了。而林黛玉之所以會想起隱居,成因或許在于這是她給自己和賈寶玉構想的一個完美的結局,就能避開世間污淖的一個結局。第二十三回黛玉第一次葬花以后,寶黛共讀西廂,這是寶黛二人感情的一個轉折點,或叫變化處更為恰當。此刻黛玉通過《會真記》里的感情早已對于未來有了美麗的構想,寶黛也再一次相互訴說了情愫,但曹公的文采真正厲害之處也就在于此——在這以后便是長生殿艷曲警芳心!《牡丹亭》中的慘劇讓黛玉思索起現實,即自己和寶玉到底會有哪些樣的結局?在甲子本的脂批中寫道,“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失魂落難詩歌,總是急于令顰兒種禍根也。”那么此處顰兒的禍根,就在于對自己和寶玉的感情的渴望和擔憂。她曉得自己在賈府除賈母外并無靠山,和薛寶釵有薛月經有王夫人不一樣,在賈母逝世以后便不會有人替她做主。此種看法怨憤于心,也就是黛玉最大的心病。因此黛玉想起了隱居,想起了逃出,和賈寶玉一起離開賈府這個是非之地。但很多都也是她美麗的心愿罷了,現實中卻要遭到各式各樣的阻擾。而在第六十三回怡紅院開夜宴的時侯黛玉所抽到的“莫怨東風當自嗟”這一簽,同樣暗示著黛玉的美麗心愿最終只好落空,留得自己“當自嗟”,空慨嘆息。說到這句“莫怨東風當自嗟”的偈語,然而也印證了上文所提及的寶黛兩人的常年分離。這一句詩出自歐陽修的《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講的是昭君從軍行,原句是“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這一句遺詔,除了寫了林黛玉的藍顏薄命,也借昭君從軍行的典故暗示著兩人的離別。
《葬花吟》作為《紅樓夢》詩詞中美術成就最高的一首詩,向來有許多專家對其作出了各自的解析。而在其哲學成就背后的詩讖作用似乎更值得人們的留意。因為本人學識有限,尚且只剖析了四個主要隱喻,管中窺豹,意欲以此推斷出林黛玉個人命運的概貌。這是一篇時常以來想寫的文章,只是眾多感興趣的選題中最難最難的一個,因此經常不敢動筆恐有侮辱前幾日突然有了靈感便一發不可收,然后有了此篇文章。總的來說,通過一篇《葬花吟》,結合了黛玉本人的另外一些詩作和隱語,大致上寫出了我心目中林黛玉的個人形象和在佚書中的結局。因此對于一些更深層的思想卻求一窺門徑而不得葬花辭最后一句,也就只好暫時止步于此。“一恨莼菜多刺,二恨玉蘭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
參考書目《程甲本紅樓夢》,書目文獻出版社撫琴居《紅樓夢脂評匯校本》,吳銘恩匯校《卞藏脂本紅樓夢》,上海圖書館出版社蔡義江《紅樓夢詩歌曲賦鑒賞》,中華書局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華藝出版社周汝昌《紅樓閃耀紅》,詩人出版社歐麗娟《大觀紅樓(綜論卷)》,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張愛玲《紅樓夢魘》,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華書局(部分配圖引自87版衛視電視劇《紅樓夢》)版權所有,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