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25-07-03 09:31:23作者:佚名
“二本”人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隗延章
發于2020.9.28總第966期《中國新聞周刊》
廣州龍洞一帶,被群山所環抱,綠意盎然,眾多高校云集于此,其中多數為二本或三本院校。年輕人匯聚,帶動了周邊商業的發展,各式小型餐館、超市和學生公寓比比皆是,洋溢著生機,卻也透露出簡樸的氣息。此地仍可見握手樓,行走于樓群間,抬頭望去,天空仿佛被劃成了一條蜿蜒曲折的線條。
9月13日,周邊的幾所高校普遍恢復了開學,然而,受疫情影響,多數校園實施了封閉式管理。自2005年7月至2019年年底,黃燈一直在這所金融類二本院校擔任教職。近期,她推出了一部名為《我的二本學生》的非虛構作品,書中詳細描繪了她所遇到的二本學生的生活狀況和未來走向。在這部作品中,她將該校虛構地命名為F學院。
“二本”這一概念較為寬泛,通常是指在大學招生考試中,那些負責錄取本科第二批次學生的院校。總體來看,一本院校多數為部委直屬或“211工程”重點大學,而二本院校則主要是省屬院校以及非“211工程”的大學。在師資力量和硬件設施等方面,二本院校與一本院校存在一定差距。
廣東教育考試院公布的數據顯示,2017年,該省一本院校錄取人數達到8.4萬,錄取率約為11%;而二本院校錄取人數為20.7萬,錄取率高達27%。由此可見,在每年進入大學的學生群體中,一本學生所占比例較小,而二本學生則構成了一個更為龐大的基數。然而,在公眾討論的領域,關于“211”和“985”高校的議題往往能激發廣泛的討論,而二本院校的學生群體卻普遍顯得較為沉默。
在著手創作《我的二本學生》之前,黃燈因撰寫《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村圖景》而受到了廣泛關注。她熱衷于關注那些與她生活緊密相連的群體,以此來記錄并見證時代的深刻變化。今年,她被調派至深圳的一所職業院校擔任教職,在此之前,她在廣東F學院的教學崗位上工作了長達14年以上。
十四年間,她指導了超過4500名學子。這些學子橫跨了80后和90后兩個年齡段,其中將近一半來自廣東的粵北、粵西等經濟欠發達區域。在黃燈看來,他們大多出身于默默無聞的鄉村和不起眼的城鎮,出身普通。踏入大學后,他們并無太大的抱負,也不將自己視為精英,心中所想,不過是尋一份平凡的工作。畢業后,他們中的多數人選擇在國內的基層單位就業,從事著平凡的工作。黃燈據此歸納了自己的觀察。
令人好奇的是,黃燈在大學時代,起初所考取的僅為專科,而那所院校后來才晉升為二本院校。回顧當年,她的自我認知和外界對她的期望,與現在的二本大學生幾乎無法相提并論。她親身經歷了二十年間,中國飛速發展的大背景下,我國高校學生中最為龐大且最為沉默的群體所發生的真實轉變。
“什么時候才能掙到錢”
2016年,黃燈接任了90后學生的班主任一職。在與學生們初次見面時,她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們身上明顯的代際差異,“師生之間并非僅僅是‘代溝’,而是‘深淵’、‘大海’”,她這樣表達了自己的感受。而這些學生,無疑是互聯網的土生土長的居民。
在此之前,她曾指導過80后的學子,那時她能夠毫無顧忌地與學生促膝長談,探討人生的真諦、大學教育的意義以及父母對孩子的期望。那些學子們也會認真聆聽,并據此調整自己的學習態度。然而,當黃燈接觸到2015級的學生時,卻發現他們大多面露冷漠,表情中透露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
在與90后學生建立深厚友誼后,黃燈察覺到,相較于80后學生,90后對未來感到更加困惑。每當畢業臨近,眾多學生紛紛向她咨詢考研的具體事宜、考公務員及創業的成功幾率。深入交談后,他們常常會聚焦于一個核心問題:既然如此,接受高等教育究竟有何價值?
此外,90后的學子們對房價的波動尤為敏感。在廣州,房價經歷了多輪劇烈上漲,如今的價格早已遠遠超過了80后畢業生離校時的水平。她所教授的2015級學生中,沒有一位來自外地的同學敢于毫不猶豫地宣稱自己要留在一線城市,更不用說有同學相信自己憑借個人能力和收入能夠在這類城市購置房產。這一現象與她所教授的80后班級形成鮮明對比,后者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選擇留在廣州或深圳。
與之相隨的是“屌絲”和“喪”兩種文化的相繼風靡。2011年,“屌絲”一詞在網絡上嶄露頭角。五年后,“屌絲文化”逐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以“葛優癱”表情包和日劇《逃避雖然可恥但有用》中的眾多臺詞為素材的“喪文化”,開始在網絡上流行開來。這兩者都映射出了那個時代共有的深層心理:在階層固化加劇和表達空間日益受限的背景下,成功奮斗和反抗的機會已經寥寥無幾,為了維持生活的尊嚴,人們不得不借助調侃和自嘲來緩解內心的痛苦。
有些人選擇了自主創業的道路。姚大順曾是F學院2010級的一員。在他2014年畢業之際,正值互聯網創業熱潮網校頭條,政策和資本都在積極推動大學生投身創業。然而,當我們回顧那些當年的創業佼佼者時,會發現他們中的大多數均出自知名學府全國三本大學排名2013,例如“炮否”項目的馬佳佳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餓了么”的創始人張旭豪就讀于上海交通大學,“ofo單車”的戴威則出自北京大學。
與那些自帶名校光環的創業者相比,姚大順顯得并不起眼。他畢業后,先是投身于一家從事自行車租賃業務的企業,然而因為與投資方產生分歧,他選擇了離開。此后,他又與學弟合作開發了一款校園跑腿應用程序,但由于盈利難題,他也選擇了退出。這兩次創業經歷,并未給他帶來多少經濟上的收益。
姚大順現已重返故里,投身于一家教育培訓機構的運營之中,而這已是他的第三次嘗試創業。在閑暇時光,他常與F學院的學弟學妹們進行交流,卻發現近年以來,該校二本畢業生的創業人數明顯減少。這一現象既與移動互聯網創業熱潮的落幕有關,也與畢業生們對自己所處環境的深刻認識緊密相連。
《2020年中國本科生就業報告》由獨立第三方機構麥可思研究院發布,報告顯示,2015至2019屆的本科生中,每年投身創業的人數占比大約為1%,而在這些創業者中,大約有55%的人會在三年內選擇放棄創業。此外,那些選擇創業的大學生,在畢業半年后的平均收入比本科畢業生整體平均水平高出817元。五年畢業后,投身創業的群體中,他們的平均收入水平有所提升,增幅達到了6487元,這一數字超過了本科畢業生的平均薪資水平。
考研也成了一種突破途徑。相較于F學院80后學生中鮮少有人選擇考研的情形,90后畢業生中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這條道路。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從2004年到2018年,研究生的招生數量逐年增加,從2004年的27萬人增至2019年的76萬人,增長了近三倍。
顏芳坤,F學院2014級的學生,現就讀于遼寧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在學業即將結束之際,她嘗試步入職場,卻發現憑借自己的學歷,所能獲得的職位大多局限于小型企業,而周圍的同學對所獲工作亦感不滿。于是,她決定再次挑戰自我,連續兩次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最終成功被遼寧大學錄取。
顏芳坤在與大學舊友歡聚一堂時,彼此間不禁感慨萬分。大家普遍認為,盡管在大學期間紛紛考取了各式各樣的證書,但并未真正深思熟慮過自己的職業方向。對于目前的生活,他們依舊充滿了諸多迷茫。顏芳坤表示:“我已下定決心將來成為一名教師,目標相對清晰全國三本大學排名2013,內心也感到較為安定,然而步入職場后或許仍會感到困惑,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經濟獨立。”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如是說。
對于二本院校的學生而言,要想考研進入頂尖學府并非易事。首先,眾多名校每年招收的研究生中,很大比例是推薦免試生,以北京大學2019年為例,其推免比例高達53.4%。其次,這樣的比例意味著留給非名校學生的錄取名額相對較少。此外,在調劑階段,眾多知名高校對所接收調劑的專業設定了針對考生本科學校級別的特定要求,這無疑為二本院校的學生通往名校之路又增添了一道障礙。以2018年為例,山西大學提供了109個專業供調劑,其中對考生本科院校級別有特定要求的共有34個,這一比例高達31.19%。
研究生學習確實能顯著提高畢業生薪資水平。據麥可思研究院的研究報告顯示,通過對比2014屆本科畢業生中讀研與未讀研學生的數據,我們發現,五年后,那些選擇繼續深造的學生,其月均收入比未繼續深造的學生高出725元。特別是那些就讀于“雙一流”高校研究生院的學生,他們的月均收入更是比未讀研群體高出1144元。
麥可思研究院的研究報告顯示,在過去五年里,不論是“雙一流”大學還是地方本科院校,其就業率都呈現出逐年下降的態勢。以2016屆畢業生群體為例,地方本科院校畢業生在畢業半年后的平均月薪為4211元,而“雙一流”高校畢業生的平均月薪則為5201元。畢業后三年,地方性本科院校的月平均薪資達到了7562元,而雙一流大學的月平均薪資則為9477元。
從精英到大眾
黃燈,生于1974年,她提到,“我們未曾面臨饑餓,國家發展穩定,所受教育全面,學歷價值高昂,極具經濟價值,而且恰逢經濟高速發展時期。”這是她對《中國新聞周刊》的總結。無論是個人期望還是社會評價,當年的黃燈大學生與現今的大學生之間,都存在著顯著的差距。
1992年,鄧小平南巡發表重要講話的那一年,黃燈踏入了岳陽大學的校門,開始求學之旅。在此之前,岳陽大學已被其他院校合并,自然而然地提升為二本院校。然而,在黃燈就讀的年代,這所大學仍保持著專科的級別。即便如此,黃燈在岳陽街頭行走時,心中依然充滿了自豪,“當別人詢問我的職業時,我總會自豪地回答我是岳大的一名學生。普通百姓得知后,總會對我刮目相看,因為大學生在那個時代實在太過稀少。”
彼時正值高等教育精英化的年代。據國家統計局統計,1992年,我國高考考生總數為303萬,若包含中專生,錄取人數為75萬,錄取比例僅為25%。而到了2018年,高考考生總數增至975萬,若包含中專生,錄取人數達到791萬,錄取率上升至81%。換句話說,那個時期每年考入大學和中專的學生數量,還不及現在數量的十分之一。
黃燈所取得的學歷是岳陽大學文秘專業的。她原本計劃再復讀一年,以期能夠考入心儀的武漢大學。然而,高中的教導主任親自上門家訪,勸說她不要復讀,曾有一位女生復讀后仍未考上大學,最終精神失常,因此建議黃燈直接進入大學。黃燈最終采納了這一建議。在那個年代,大學文憑具有改變人生軌跡的巨大力量,而選擇復讀則意味著承擔著比現在更大的風險和壓力。
日后黃燈若成為大學教師,她常常感嘆現在的學生負擔沉重,一踏入大學校園,便得為將來就業做準備,去考取那些她“聞所未聞”的資格證書。相較之下,她的大學生活則輕松許多,“無需憂慮求職問題,畢業后國家會安排工作。不必擔憂生活費用,每月國家會發放幾十元的生活補貼。無需費心爭取名次和獎學金,更無需為了完善畢業簡歷而額外修讀第二學歷或考取眾多證書。”
自然,即便在那時,黃燈便能察覺到自己就讀的普通高校與那些知名學府之間的距離。她的一個好友在北大深造,她時常向黃燈描述北大的生活,“她告訴我,班上有個男生,手里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理論書籍,高中時期就已經通讀完畢。坦白講,這套書我即便讀到博士階段也未能全部讀完。”與岳陽大學相較,北京大學舉辦著更為豐富的學術活動,閨蜜們可以輕松地接觸到諸如金庸這樣的“昔日難以想象”的知名人士。
黃燈畢業后,選擇了在湖南的一家紡織印染廠就業,他的首月薪資達到了208元。該廠設有免費的職工醫院,為員工提供醫療服務。此外,工人的子女可以就讀廠辦的幼兒園,費用僅需每月幾元。而若職工喜結連理,單位還會為其分配住房。
2005年,黃燈的大學同窗在慶祝畢業十周年時,共有36位校友齊聚一堂。在這其中,29位同學在政府部門或事業單位供職,6位在國有企業工作,而僅有1位在外國資本企業任職。絕大多數同學自畢業后便持續在同一個單位或同一系統內服務,其中許多人已成為各自單位的支柱力量。無論是在社會地位還是經濟收入上,他們都在當地享有極高的聲譽和優越的生活水平。那些放棄穩定工作的20%人群,部分人選擇了遷往沿海地區謀求發展,其中有一位同窗自學了計算機專業知識,如今已在中山市的一家電梯企業中擔任要職。
1995年,恰逢黃燈同學畢業之際,《“211工程”總體建設規劃》正式發布,標志著“211工程”的正式啟航。獲得“211”稱號的高校,將享受到財政和人才的雙重扶持。到了1999年,伴隨著《面向21世紀教育振興行動計劃》的頒布,緊接著“985工程”也拉開了序幕。自此,我國高校間的差距愈發顯著。那時,大多數人并未察覺到,在未來的日子里,大學畢業生在求職過程中,學歷背景是否屬于“985”或“211”這類知名院校,將直接導致他們遭遇迥異的命運。
同時,《面向21世紀行動計劃》的發布促使高校招生規模連續三年大幅增加。1999年,招生人數從原計劃的130萬增至160萬。次年,招生量達到了220.6萬。再接下來的一年,即2001年,招生人數超過250萬。在連續三年的擴招之后,教育部于2001年進一步放寬了高考報名的限制,廢除了之前對考生年齡和婚姻狀況的限制規定。
在20世紀70年代,美國學者馬丁·特羅對戰后美國及西歐國家的高等教育發展態勢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觀點:一旦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突破15%,那么高等教育便從精英教育階段過渡到了大眾化階段。到了2002年,我國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亦達到了15%。
“對現狀滿意的一半,不滿意的一半”
1999年,黃燈如愿以償地考入了心馳神往的武漢大學,攻讀文學碩士學位。此后,她又繼續深造,前往中山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到了2005年,她順利完成了學業,并選擇留在廣東,從事教學工作。
在此之前,黃燈對廣東的認知僅限于“開放”與“繁榮”,她料想F學院的學生家庭條件應當相當優越。然而,當她審閱了一篇題為《風》的作文時,作文中一位未能獲得助學貸款的女學生向她吐露了家境的艱難,以及她為了賺取學費而打工的辛酸歷程。這一幕深深觸動了黃燈,她隨即通過校內郵箱發起了募捐活動,并且還幫助那位女同學找到了一份勤工儉學的職位。
黃燈在批改作文的過程中,這一經歷標志著她教師生涯的轉折,她開始主動與學生進行更多交流。那一年是2006年,黃燈在F學院財經傳媒系的一個班級里擔任班主任,她開始著手了解學生的家庭背景。在這群學生中,來自廣州、深圳等大城市的并不多,僅有6人,而大多數學生則來自韶關、化州、新興等非珠三角地區。
黃燈班級中,每年都會進行班長選舉。王國偉曾是這一職務的獲得者之一,目前他已回到故鄉四會,并在當地一所監獄中擔任獄警一職。
無論是在求學時期,抑或步入職場,王國偉都對二本院校學子與“985”“211”名校生之間的區別有著深刻的個人感受。在大學時光里,他曾是校青年志愿者協會的一員。他猶記得,那是在北京奧運會舉辦之際,廣州地區選拔火炬傳遞活動的志愿者,眾多知名學府如中山大學、暨南大學的學生均有資格參與,然而F學院的學生卻未能被納入選拔行列。
畢業后,歷經求職的波折,他最終還是選擇回到了家鄉,在四會的一家信用社找到了工作。F學院以金融專業為主導,畢業生普遍傾向于進入銀行系統。然而,王國偉指出,F學院的畢業生若想進入信用社,相對容易,但若想加入四大銀行,則面臨激烈的競爭,往往難以勝過來自211、985高校的學生。即便成功進入四大銀行,從事的往往也是職位等級較低的工作。
在企業招聘過程中,出現不招收非211、985院校畢業生的情形屢見不鮮。2012年,一則關于深圳大學校長對銀行僅招聘211大學學生表示抗議,并因此撤回學校存款的新聞,在社會上引發了廣泛的討論。最終,該銀行對招聘條件進行了調整。除此之外,政府部門也出臺了相關政策來應對這一情況。2013年,教育部辦公廳頒布了《關于加強高校畢業生就業信息服務工作的通知》文件,明確指出,教育行政部門以及高校舉辦的高校畢業生就業招聘會,不得發布包含限定985工程、211工程等高校名稱的招聘廣告。
王國偉在四會的一家信用社任職滿一年后,便投身于公務員考試的行列。促使他作出這一決定的因素之一,便是公務員考試在眾多招聘中幾乎獨樹一幟,摒棄了學歷的偏見,為非985、211院校的學子提供了一個更為公正的競爭平臺。
王國偉今年畢業已有十年光景,原本計劃約上昔日同窗重返校園漫步,然而因疫情導致校園封閉,此行尚未如愿。回顧這十年間同學們的人生軌跡,他感慨道:“若是對畢業后的生活滿意度做個統計,恐怕結果會是‘各占半壁江山’,滿意者與不滿意者各占一半。”王國偉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如是說。
黃燈已告別了她工作了14年的校園,踏上了前往深圳某職業學院的旅程。她期望在新的環境中,通過與那些職業院校學生的互動,對年輕一代有更深入的認識和體會。
實習生朱恩民和徐盈亦對本篇文章有所助益。考慮到受訪者隱私的保護,文中提及的姚大順、王國偉、顏芳坤等人名均為化名。